【深度采访】问责对结束侵犯人权行为循环至关重要——专访人权高专蒂尔克
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官员蒂尔克（Volker Türk）今天在接受《联合国新闻》的独家专访时表示，加沙战火仍在肆虐，妇女和儿童的死亡人数与日俱增，确保追究肇事者的责任对于防止冤冤相报至关重要。
蒂尔克强调，问责是全球大多数冲突中 "缺失的一环"，而这种缺失导致暴力循环不断。
他在谈到巴以冲突的最新血腥循环时说：“问责绝对至关重要，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有罪不罚现象大行其道，如果不公开事实真相，我们的怨愤就会不断地延续下去。”
蒂尔克还谈到了乌克兰正在发生的战争，那里的平民也在俄罗斯的入侵中首当其冲地受到影响。
他指出，将犯罪者绳之以法可能是一项缓慢的工作，但问责机制拥有强大的力量，例如纽伦堡审判，以及上世纪90年代中期前南斯拉夫战争后的战后和解等历史分水岭事件。他表示，一旦犯下战争罪行，你永远无法确保可以终生逍遥法外。
在采访中，蒂尔克还谈到了仇恨言论抬头和妇女权利倒退的危险，以及联合国纪念《世界人权宣言》通过75周年开展的一年活动，推动平等权利取得进展。
部分采访内容已经过编辑以保证语言流畅度。
联合国新闻：本轮巴以冲突已持续两个多月。违反国际法的行为屡次发生，你对此类骇人听闻的事件表达了严重关切，并呼吁展开调查，警告说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那么，在确保国际人权法和国际人道法适用于所有会员国方面，我们能做些什么？
蒂尔克：首先，目前正在加沙地带、约旦河西岸和以色列发生的事情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因为这场灾难最终会影响到所有社区，对加沙更是造成了毁灭性后果。同样令我感到愤慨的是：我们这么多同事在冲突中不幸遇难，其中134人来自近东救济工程处，一人来自世卫组织；我们的人道主义系统没有得到尊重，无法提供在战争情况下通常能够提供的服务；人权和国际人道法每天都遭到最严重的践踏。
无论未来采取什么解决方案，问责绝对至关重要，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有罪不罚现象大行其道，如果不公开事实真相，我们的怨愤就会不断地延续下去。因此，我希望，通过我们在促进人权方面所做的工作，以及在国际刑事法院和其他机构的努力下，帮助我们克服当下面临的一些问责问题。
联合国新闻：那么，你预计下一步会采取什么措施?对于那些可能存在灭绝种族意图的人，你有什么看法？
蒂尔克：我们将继续记录报告、监测局势。我非常担心发生暴行罪的风险。自10月7日以来，约旦河西岸已有超过271名巴勒斯坦人被杀害，其中包括69名儿童，所以我特别担忧约旦河西岸的局势，我简直不敢想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还看到哈马斯以及以色列军事和政治领导人使用了许多不把平民当人看的语言，实在是让我大为震惊。他们中一些人发表的某些言论完全不可接受，这十分令人担忧。
联合国新闻：我们现在把目光转向冲突中的乌克兰，对于俄罗斯军队常有的骇人听闻的严重侵犯人权行为，你都进行了谴责，但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效果。还有几个人权机制在持续监督侵犯人权的行为并定期发布报告。这场可怕的战争已经持续了近两年，你是如何确保人们持续关注这场战争的？
蒂尔克：下周回到日内瓦时，我必须立即向人权理事会发表讲话，并向他们通报乌克兰人权状况的最新情况。众所周知，冬天的情况会更加糟糕，因为一些社区，特别是靠近前线的社区，将面临供电中断的问题。杀戮仍在继续，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特别是酷刑反复出现。只要俄罗斯军队继续占领乌克兰领土，上述情况就还会发生。因此，我们需要再次确保问责的落实。我们有许多类似于中东地区目前使用的问责机制，我希望这些问责机制能够真正为受害者伸张正义。
联合国新闻：所以关键在于问责是吗？
蒂尔克：是的，关键是问责，因为问责一直是世界各地大多数冲突局势中缺失的环节。如果不追究责任，战火就会重燃，冲突也会再度爆发。
联合国新闻：那么在乌克兰这样的战争中，你觉得有希望确保正当程序吗？
蒂尔克：首先，问题在于什么时候能够落实问责制。不过我们已经知道，在波斯尼亚战争、前南斯拉夫内战，以及卢旺达等局势中，很多人都遭到了逮捕。即使在今天，我们仍然有适用的国家管辖权和普遍管辖权。一旦犯下战争罪行，你永远无法确保可以终生逍遥法外。因此，我相信问责机制能够发挥作用。
75年前我们还没有这种机制，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纽伦堡审判为我们建立问责制度提供了很大帮助。我知道我们的进展还不够快，我们应该在世界各地都建立这样的体系，并确保世界各地都展现一样大的执行力度，但是，纽伦堡审判已经标志着一个开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联合国新闻：所以，你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问责的执行能够逐渐形成一种威慑是吗？
蒂尔克：我觉得，我们已经看到了问责的威慑作用。我们需要让违法行为付出更高的代价，所以我们需要建立问责制。威慑是问责的一部分，也是预防的一部分。
联合国新闻：在你担任人权高专的任期内迎来了《世界人权宣言》通过75周年。你对世界的现状以及人类对彼此和地球的所作所为进行了长时间的反思，并呼吁世界各国立即改弦更张。有些人不再相信人权，认为人权只适用于一部分人而不是所有人，也有些人认为人权发展缓慢，对于这些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蒂尔克：你说的不错，联合国是在灾难性事件中诞生的，两次世界大战、纳粹大屠杀、核威胁事件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仅在欧洲就有6000万人流离失所。我们今天谈论这些数字时，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有多糟糕。由此，《联合国宪章》和《世界人权宣言》先后通过，这是在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恐怖时期产生的，流露着人们对“此类灾难永不重演”的渴望。
过去75年，我们在人权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也经历过失败，但失败的不是人权制度本身，而是执行方面不到位。这就又回到了会员国及其义务的问题上，同时也要越来越多地涉及企业、私营部门和非国家行为体。这也是我们需要强调的地方。
联合国新闻：你打算如何让各国认真对待人权这项事业？你能举例说明各国是如何促进人权，或者分享一些实地最佳做法的例子和解决方案吗？
蒂尔克：我刚从日内瓦过来。我们举行了为期两天的高级别活动，纪念《世界人权宣言》通过75周年。在全球两极分化和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的背景下，我们有超过155个国家做出了即将带来变革性成果的具体承诺，这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例如，有五个国家承诺将废除死刑；54个国家就如何改善性别平等和保护妇女提出了具体建议；约14个将建立国家人权机构；一些国家将通过立法来保护残疾人；还有一些国家讨论在问责问题和过渡时期司法问题上做更多工作。
因此，在许多负面消息层出不穷的当下，这些积极进展实际上给我们带来了希望。我们确实看到了进步，例如，过去三年有七个国家将同性关系非刑罪化，虽然有两个国家不幸背道而驰。可以说，我们还是取得了进步的。我们必须永不放弃，坚持不懈地努力。
联合国新闻：你提到了性别和妇女权利问题，从塔利班到一些所谓的发达国家的生殖权利都在倒退，那么你如何解读现在世界各地对妇女权利的限制呢？
蒂尔克：我们确实看到了性别、性别权利特别是妇女权利方面的倒退，这非常令人担忧。不过，我们也不要忘记我们的初衷，牢记这一点非常重要。
在当代社会，一些我本以为不会再成为问题的事情，例如性健康和生殖健康权利以及基本的平等问题，现在却成为了一个争论议题。我只希望这是一种反常现象，能够尽快得到解决，我们需要为之奋斗。这也告诉我永远不能将任何事情都视为理所当然，这是我们从促进人权的过程中吸取的一个教训。在我看来，每一代人都必须享有人权，我们都必须重新致力于实现所有人的人权，并找到办法反击那些厌女、具有性别歧视倾向和拥护父权的有影响力者，坦率地说，这些偏见在21世纪就不应该有容身之处。
联合国新闻：甚至整个国家体制也会如此？
蒂尔克：是的，特别是在阿富汗。阿富汗的事实当局因妇女和女童的身份而对她们进行系统性的迫害，这在21世纪几乎闻所未闻。我们确实需要找到阻止这种现象的方法和途径。这一问题不仅仅存在于阿富汗，还存在于也门和世界各个地方。比如，在巴布亚新几内亚、伊朗和其他一些地方都存在着对妇女的系统性歧视。
联合国新闻：明年许多国家都将举行全国选举。而今天，民主和宽容原则遭到大幅侵蚀，两极分化大行其道。与此同时，精心策划的散布虚假信息活动显著增加，和平示威不断遭到镇压。在这样的背景下，人权高专办将如何支持自由、公平和透明的选举？
蒂尔克：明年全球约有70多场选举，也就是说，40亿人将选举他们的新领导人，这让我们深感忧虑。与此同时，社交媒体平台经常传播有害的虚假信息，甚至是煽动暴力和仇恨的言论。因此，对人权高专办和联合国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要迅速发现早期征兆，并对其采取行动，加以应对。此外，还要与运营社交媒体平台的科技公司保持联系，以监督他们落实内容审核。例如，我们可以通过开展宣传活动，来对抗仇恨言论或虚假信息对选举进程的有害影响。
联合国新闻：你提到了仇恨和相关言论。你怎么看待日益加剧的两极分化、持续不断的冲突，以及反犹太主义和仇视伊斯兰教现象的抬头？比如，在本轮巴以冲突爆发之前，有些人的仇恨情绪已在上升，对此你怎么看待？
蒂尔克：在我看来，仇恨是一种极其消极的情绪，但不幸的是，仇恨很有市场。有时，商业利益会推波助澜。我们需要减少这种现象。事实上，我们需要揭露这些“营销仇恨”的商业模式。同时，我们还需要找到方法和手段，让人类再次回归其核心和根本。我希望和平、治愈的信息、以及能够将仇恨转化为积极行动的信息能在媒体和讨论中得到更多关注。我们希望能够更多地讨论和平，这十分重要，或者讨论人权在实现更美好世界中发挥的变革作用。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这样的讨论。
联合国新闻：为庆祝《世界人权宣言》通过75周年，人权高专办于2022年12月发起了为期一年的“人权75” 倡议，开展了许多活动。对此你有什么感受？这些活动带来了什么？
蒂尔克：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我们做出了真正具有变革性的承诺。我们正处在一个非常严峻、布满阴霾的历史性时刻。但是，支持人权的浪潮正在兴起。我在会员国中看到了这一浪潮，在私营部门中也看到了，最重要的是，在年轻人中更是如此。我们从不同的民意调查中了解到，对于青年来说，气候变化和人权问题是他们最关心的议题。我们成立了一个青年咨询小组。成千上万的青年参加了有关《世界人权宣言》的各种活动。这也让我看到，青年不仅理解人权，而且深知人权的重要性，这实际上给了我很大的希望。我看到了这股积极的力量，这股力量可以帮助我们将人权重新置于我们的核心位置。
联合国新闻：所以，尽管当前世界局势如此，你还是充满希望？
蒂尔克：我们永远不能放弃希望，也不能放弃我们的工作。我认为即使是在今天的悲剧中，也存在一些积极的因素，能够带领我们走出这一困境，远离悬崖边缘，让我们对一个更和平、更包容他人的未来抱有希望。